闪团惹人爱

地球最后的夜晚

ubadbad:





 


加油机是自助式的,要先投币才可以使用,红色机体常年在一百华氏度的高温烘烤下,表皮攀爬龟裂的斑痕,闪闪映着银光。


 


K半蹲在它面前,拿纸钞对着投币口琢磨了五分钟,直到有些头晕,才意识到必须要把纸钞兑换成硬币才可以。


 




 


空气里飘散着若有似无的甜腥,荒漠的气温在午后二时到达最高点,爬虫一早便钻进了土地的缝隙。远处有大片的仙人掌丛,像从复活节岛漂移来的墨绿群像,直射而下的阳光是晃眼的白色,天空像倒扣的不锈钢玻璃,人的影子笔直刺入地上,扑腾起一阵浮土,沉静过后,沙土又在原先的面貌上累积新的一层,地区出口的木标志牌只堪堪露了个头,没人会注意那上面写的到究竟是禁止还是欢迎。


 


硬币兑换机一幅年久失修的样子,K晃了一下机体,仔细听只有空空回声。


 


十点钟的方向有一家便利店,白绿条纹相间的遮阳篷遮住了大半招牌,铁皮卷帘门开了一半,挂在把手的提示牌有潦草的“营业”字样。


 


K朝那边走去。


 


爱达华山在十几年前还算小有名气,传言里说有人曾在这里发现过金矿,不是金矿,那也是镍矿、石油,或者其他象征财富的宝藏。因此除了吸引了大量野心勃勃的资本家,这里也成为背包客和旅游者的朝圣地。人们幻想着从荒芜的土地中开采出真金白银或收获一次冒险体验,而爱达华山展现出来的却只有他表里如一的荒芜。


 


至少K是没有听说过这有什么人是满载而归的。


 


大地的面貌被时间以缓慢的几倍式放大,随处可见的裸露的岩石,被挖掘的矿坑痕迹,干涸的河床边缘生出不知名的野草,遇上雨季的露水,勉强算得上郁郁葱葱。


 


太多的空手而归后,流言散去,冒险家们也相继失去了兴趣,现在已经显少有人靠近这附近。


 




 


便利店内光线并不明朗,日光灯管忽明忽暗,和门外艳阳成鲜明对比,但放眼望去,排满排的货架商品倒还是品类齐全,K随手从货架上开了一条口香糖,嚼了起来。


 


有人在吗?K试着发出声音。冗长奔波的旅程让他近十二个小时没有开口讲话,仅有的唾沫也被用来咀嚼,出现在空气中的声音干涩晦暗,像拿着生锈的铁条在地上摩擦。


 


有人吗?


 


虽然气馁,但他又尝试了一次,试图唤起不抱有期待的回应。


 


回应他的仍然是无尽真空。K不由有些心灰意冷,打算再随便走走。


 


咔哒。


 


角落里突然传出了易拉罐滚落的声音。


 


K攀着货架向声源处望去,只见原本应该摆满展示台的听装可乐小山似的散落在地上,零星几个滚到了货架底部,K走过去捡起一罐,打开喝了半大,这才觉得喉咙好受一些。


 


喂……


 


耳朵动了动,K皱着眉头把剩下的半听喝完,脚下拨弄着易拉罐,俯身翻开那些铝皮罐子。


 


救命……


 


这次是真实的求救声了。K下意识的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只两下,便看一只手挥着可乐促销活动的宣传标语,苍白无力的矗立在半空中。


 


K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把剩下的大截刨出来,竟是个男人。


 


可乐的嗝气在这时候突然从胃里顶出来,碳酸气体冒出白气,K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发出了很大一声咕噜。


 




 


R恢复意识后的第一眼,首先出现在视线中的是蒙了厚重灰尘的货架,褪成淡粉色的价格码,十二月之前生产的压缩饼干,然后才是站在便利店门口的那个背影。


 


他们在后来交流起这些场景,交互的反应不是什么相遇的戏剧性,而是一些说不上来的羞耻心。R自然是出于自己被困于易拉罐堆两天两夜奄奄一息的狼狈,而K则是难以启齿的“打算从收银机里拿些零钱的”盗窃未遂。


 




 


是时暮光影影绰绰,篝火燃烧起的白烟附着风往空中直走,圆形光斑轻轻流动,那些心不在焉的对话在记忆中变得雀跃闪烁。


 


而一些人生中的际遇,便也在这样不具名的情绪中变得无暇顾及。


 




 


K拿着从R那里友情换算的硬币再次来到加油机前,银色硬币叮玲叮玲跌进罐子里,加油枪的开关锁自动开启,还没等那些黑色液体输送到汽车油箱,车前盖突然嘎哒震了一下,紧接着,黑烟便冒了出来。


 


油站的火警检测装置发出嘹亮的警报,声响忽地在上空传递。


 


尖锐的音效是逃命的信号,K像条受惊的剑鱼,猛地塌缩身体,慌不择路地向油站外冲去,沙粒踩在脚下滑得厉害。


 


那天他穿了一双有些磨脚的靴子,还未跑出十米远便滑倒在地上,俯冲的惯性又带着他向前滑了十几厘米。持续的响声让人心慌,K认命地抱起头,在抖动中等待预想中的爆炸来临。


 


心里的数字从十数到一,又从零数到二十九。


 


警报还在继续,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K谨慎地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找了一块焦瘪的岩石做掩护,然后就看到自己的橙色车前盖翘起了大半。


 




 


是发动机坏了。


 


不知什么时候R走了出来,他站在便利店门口,面颊有些不自然的苍白,手里拿着一把瑞士刀正打算把凤梨罐头的盖子撬开,一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发动机故障,他说。


 


大概是体力还没有恢复,R最终还是放弃了罐头,随手放在一边,他离得有些远,声音也是断断续续。


 


K听到他说自己运气不错,并得到机械队过几天会在这里短暂停留,他们可以帮忙修理的讯息。


 


可以打拖车电话吗?K君冲他喊。


 


这里没有信号基站。R走近了些,他耸了耸肩,手指环绕周围一圈,囊括进的整个荒凉的戈壁,光秃秃,黄暗暗,了无生趣。


 


那我要等多久?


 


R伸出两个手指。


 


两天?


 


两周。R弯起眼睛,笑容一闪而过。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R不但帮他检查了汽车的发动机,并毫不吝啬的夸赞了他这款绝版的车型在当前市面上有多罕见,当然也透露了其他一些有的没的。比如现今的爱达华山有多闭塞,方圆几百里的人际分布状况,昼夜十几度的温差气候,以及凶劣残忍的秃鹫就算是在白天也会明目张胆的结群像活人袭击。


 


R手指灵活,扳手心不在焉地在几根手指间翻转,留下利落的身形。转了几圈后,他一个勾手,扳手停下来,随后落在红皮油箱上敲了两下,铁质金属丁零当啷发出清脆的响声,似乎是在等待结果。


 


所以几乎是顺理成章的,K当下就决定成为了R的的房客。


 


他在R的小小签字本上登记,瞥到之前的房客姓名,有长串的花体字,也有工整的小学生字体。K草草翻过,在上面留下一个字母。


 




 


夜幕很快降临,红日悬在山谷底部做最后告别的时刻不超过两分钟,天空的变幻却只在一瞬间。


 


橙红的暮色在眨眼间被黑暗笼罩。


 


K站在便利店门口把这一刻收归眼底。


 


他身上披着R一早扔给他的羊毛毯,起初接过来时气温计还在刻度顶端攀升数字,他说没有必要,是R执意要他收下,眼下却又不由拢着肩膀收紧了一些,夜晚山谷的风出乎预料的大。


 


毛毯上面混着一些肉蔻和胡椒粉的味道,这让K想到出发前吃的那张黑胡椒披萨,饼皮被烤焦的口感好像还在嘴边。


 


R在屋里煮通心粉,他开了一盒豌豆,趁水开后通通倒进了铝皮锅内。


 


手边是白天没打开的凤梨罐头,眼下已经空空如也,K帮了点小忙,两人一起吃尽腹中消灭。


 


风紧了,卷进空中变成凌厉的哨声,K君理了理被吹乱的额发,转身打量着屋内的亮光。R的身影在氤氲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过了一会儿,他推门进去,R刚巧从雾中走出。


 


冷吗?R瞥了一眼披在K身上的羊毛毯。


 


K深吸一口气,嗅满一鼻子黑胡椒的味道,耷拉着眉毛回应,多谢。


 


R似乎并不清楚自己没有厨艺天赋的事实,不要说天赋,甚至连基本的味觉要求都很难达到标准,这让K对自己和R第一餐的印象十分糟糕。


 


通心粉被煮得太烂,豆子却还是生的,锅底是结块的盐巴,R又顺手挤了一些番茄酱在上面,拿牛奶和了和。


 


你有什么打算?R捞了满满一盘点送到K面前,并贴心的告诉他如果不够锅里还有。


 


毕竟是你救了我。他眼睛的弧度让K想到自己刚刚见过的山谷。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K举着缠满通心粉的叉子,试图说服自己往口里送,张了张嘴巴,最后又放下。


 


你是指整座爱达华山?当然不是,R眼睛一亮,想到什么,跑到货架上翻了好一会儿,拖出一张地图。


 


他蹲在地上把地图摊开,拿指甲在地图的中央印下一道弧形的浅印,说:这是我们。然后又在周围画了很大一个圈,随手指着圈外的几个点,道,那里曾经有几个部落,但是已经迁走了。


 


爱达华山很大,但无论是无足轻重的地理位置还是严酷恶劣的自然气候都不适宜生物生存,它甚至没有拿得出手的自然景观以便被改造为自然公园。从偌大的地图上看,它的形状更近似是一只被遗弃的帽子,被风吹到了角落。


 


所以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K终于想到自己一直疑惑的原因,他看向R。


 


说话间R开了一瓶朗姆酒,他单手撑着半个身子,另一手举着酒瓶,晃晃悠悠地从地图对面探过来,问K需不需要。


 


K露出迷惑的表情,嗯?


 


我想这个可以加到通心粉里,要试试吗?


 


K瑟缩着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好像听到某种残忍的酷刑。R的表情怎么也不能用天真这个词来形容。


 




 


K停留在爱达华山后的几天里,第一队拜访者要比想象中来得早许多。


 


在连续吃了两天豌豆罐头后,K在厨房后的杂物间里发现了一杆猎枪,并在抽屉里找到一些零零散散的子弹。


 


他把归拢好的一切在R面前摊开,告诉他他们可以去打猎。


 


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R有些困顿的捡起一颗子弹,拿在手里把玩,显然他也记不清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溜进了自己的驻地。


 


兔子也没有吗?这里毕竟是山。就算什么也没有,出去透透风总该可以吧。K是行动派,说话间已经抓起衣架上的牛仔帽扣在R的头顶,不由分说的决定好两人接下来的行程。


 


R往下抓了抓帽檐,让它整个扣住自己的脸,肩膀忽地抬起来,飘出一大口气,又徒然塌下,显然他对这个提议并没有兴趣。


 


我们要赶在天黑之前。K已经穿好外套,站在门口回头催促道。猎枪斜挎在他后背,竟也有几分正经猎人的模样。


 


R顺着帽子的缝隙望过去,恍惚了一小下。


 


飙车族们就是在这时候到达的。


 




 


踏着黑夜压顶的第一道凛风,机车马达在群山中发出振聋发聩的轰鸣,探照灯从扬起的风沙中打过来于四周胡乱晃了几圈,最后全部不约而同聚焦在K和R的身上。


 


即便是刺眼的远光,也可以看出为首的男人所骑的机车明显要比其他人魁梧许多。


 


只见那头目打扮的人和身后比划了些什么,嘟嘟哝哝的,夹杂着一些当地语言,彼此商量了几分钟,然后向KR两人走过来。


 


所来之人强壮高大,盘遒的肌肉好像随时都能从皮夹克里炸开,从背后袭来的巍峨影子笼罩到KR身上,严严实实。他一面伸出手向两人示好,一边自我介绍:柯蒂斯。


 


说罢,便伸手向身后一挥,还未等到KR开口回应,五六个刚才还在机车上的男人立马抓着绳子冲过来,手脚麻利的把两人绑得严严实实。行动之迅速,甚至让人连反抗都来不及准备。


 


之后他们被转移到从屋里搬出来放到室外空地的两张靠椅上,背对背各踞一侧,手腕被捆到一起。


 


慌乱中R抓住K的手心,意思是问他还好吗?


 


如果一直像这样呆在室外,我们会冻死的。K试着活动一下手腕,压低声音说道:还有,我们并没有被封住嘴巴。


 


R的身体明显一僵,忽而笑开,不大的幅度却因为连接到K身上的绳子而震得对方也簌簌抖动。


 


我以为这种情况下是要封口的。R一派无辜。


 


在K与R还为自己性命担忧的时候,柯蒂斯和他的一干手下已经在一旁架起了篝火,他们拿着从便利店抱来的啤酒,开始坐在地上休息。


 


人群中有两个站起来,走到中央。其中一人明显要较队伍中的其他身形矮上许多,只见他停下后慢慢从夹克里往外抽动什么,不一会儿,薄纱质地的裙摆从裤子的束缚里逃脱出来,柔顺的垂在地上,紧接着,安全帽摘下来,卷发被汗打得蜷缩在一起,从喉结来判断,怎么看也是个男人。


 


而另外一人则一直站在旁边,微微侧着头,注视着包括对方在内的一切,在对方完成的时候走近一步和他接了一个吻。


 


篝火旁的男人们开始起哄,他们高喊“fuck the rules!”,口哨声夹杂在笑闹里,却更偏向于祝福的期翼。


 


柯蒂斯往篝火里添了一些木头,火势的热度传感到KR周围,空气渐渐有了一些干燥的温度。


 




 


在K前后各倒数二十年的记忆里,从来未曾想过自己会以这种姿态见证这样一场婚礼。


 


机车党打扮的情侣在十字架项链前宣誓会对彼此永远忠诚。火光跳跃进彼此的眼眸中,热烈又柔情,欢快的情绪四溢,大家开始跳起来狂欢。


 


便利店的食物还在源源不断向外输送,肉罐头的香味儿飘出来,空气的味道变得更加馥郁,夜空的顶部甚至传来了一两声鸟叫。


 


当然,这些欢愉的内容不包括K和R。


 


他们望着充当起神父角色的柯蒂斯带着祥和的笑容抚摸着那对新人的头顶,便利店招牌周围的彩色灯泡明明灭灭,荒漠中央,地上人群的影子如野兽的嗥牙,纵横交错。


 




 


而当这一切发生时,R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其他动静,这让背对着他的K有些担心。


 


他抓了抓R的手,透着一股凉意,想到两人遇到柯蒂斯一行人时R在自己的催促下还没有来得及穿上他那件厚夹毛大衣,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喂,我们不能死在这里。他撞了撞R,试图和他商量逃脱的对策:趁他们现在狂欢,我们可以试着把绳子解开,看到那把猎枪了吗?柯蒂斯根本没有注意到它,只要把枪抢过来,主动权就回到了我们这一边。


 


嘿,你听到了吗?K偏过头,努力把嘴巴凑到R的耳边以便让他听得更清楚些。


 


可以。R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比K还要冷静。


 


所以我们现在的第一步是……?冷静过后反而是条件反射般的茫然,R表示不知所措。


 


你试着解一下我的绳子。K扭动了一下身体,把手腕向R那边凑了凑。


 


嗯……抱歉……R深吸了一大口气,摇摇头。


 


嗯?K突然警惕。


 


你……R困顿于不知该选择何种语气描述眼下自己所遇到的状况,他保持尽量多的平静:你可以先松开我的手吗?


 


K怔了一下,下意识的蜷了蜷手指,指腹肌及手心触摸到的肌肤触感已经带了些许自己的体温,刚好让人贪恋不舍的温度。


 


抱歉。K的双手再次恢复到无处安放的地步。


 




 


即便是做好了看似完美的规划演绎,可实行起来却分毫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绳子绑的要比预想中紧实,R的手指使不上太多力气,最后反而是两人在背靠背的相互扭动中带动着绳子松动许多。


 


而等到K完全从绳子的束缚中逃脱出来,柯蒂斯和他的朋友们也已经准备离开了。


 


篝火堆里只剩下矮小的火苗还在负隅顽抗,机车党们整齐划一的排成人字形面向北方,蕾丝裙摆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那两架靠得略近的机车才能让人确定之前的婚礼并不是幻觉。


 


柯蒂斯率先拧动机车马达,围着空地转了一大圈后,慢慢滑行到KR两人面前,他对两人从绳子中挣脱出来的现状并没有表现出半点惊讶。


 


柯蒂斯靠的更近了一些,K警戒的拉着R往后退了一步,余光瞥到躺在身后的猎枪,脑中飞速计算着自己将它拿到手中将花费多少秒钟。


 


柯蒂斯却只是微微俯下头,这让R看清楚柯蒂斯毛发稀疏的头顶,早秃的迹象是如此显而易见,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的悲凉。


 


而下一秒,底部坠着一枚小小十字架的银色项链落进了R的手心。


 


K仓皇地回过神,抓住R的手腕往自己身后拉,脸上满是戒备。


 


柯蒂斯却笑起来,他仗着得天独厚的身高抚摸了一下K的头顶,然后又抚摸了一下R的,就像在昨夜抚摸那对伴侣,神态动作分毫不差。


 




 


尾气带走荒诞的夜晚。稀薄的晨雾很快在太阳现形时散去。


 


R抱着肩膀瑟缩了一下,感叹道,好冷。然后率先一步向便利店走去。


 


K在原地望着R的背影呆了一会儿,看着散落在地上的绳子,心里有些琢磨。但不多时也因为寒冷而快步走进了便利店。


 




 


飙车族们的打劫似乎只是偶发行为,货架上的商品除了肉罐头少了三分之一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变化。


 


而K与R的个体差异也在这种情况下表现的尤其明显。


 


K提议报警,即便是再少的经济损失也要维护自己的权益,更何况像昨晚那种情况已经或多或少的涉及到了人身安全问题。


 


他围绕着安全这一主题进行申辩,显然他对被拎到室外绑了一夜这件事耿耿于怀。


 


而R则一直表现得兴致缺缺,在K的坚持下,潦草瞟了一眼收银机便又合上,只是在从K的嘴里听到警察两个字时,微微觑了觑眼。


 


没必要,像这种事情,一年发生不了一次。R一边说着一边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本电话黄页,末尾折页的地方印了作为宣传用的各州最新法律通则。


 


我也是刚刚发现。R避开K追探来的目光,耸了耸肩。


 


打开仍然新鲜的折痕,K从那些印刷体里看到“即日起不再承认同性婚姻有效”的相关条例,内容涉及全国范围内。


 


曾经倒背如流的法律条目在这一刻清晰显现,K回想起自己所生活的社区,确实没有在大街上见过同性伴侣,甚至连疑似都不曾有过。


 


那爱达华山呢?K却执意想要追问,他迎上R:他们为什么会来这里,这上面并没有指明这里是特例。


 


或许顺路?像你一样,不可以吗?R对K的提问兴致缺缺,他从柜子里翻出一盘磁带,手指伸到齿轮里转了几圈把松掉的带子缠好,然后放进了蒙尘的录音机内,按下播放键。


 


我可不这么认为……只是单纯的抢劫也说不定……K嘟哝着,还想再说什么。


 


可接下来的话全被突然涌进空气里的巨大音乐声覆盖。R从柜台后站起来,走到K面前指了指耳朵,在密集的鼓点和电吉他声后冲K喊: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然后一转身,闪回了房间内。


 


K愣了一下,对方故意显露出来的敌意不痛不痒,却让他在接下来的五个小时里一直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去猜测对方是以怎样的立场站在了少数人那边。


 


汽车被弃置在仓库里的期间,K又去查看了一次。不过这次完全是因为他在便利店的杂物间发现了更为完备的修理装置,而不是一把单独的螺丝刀或者手工钳什么的。不得不说R的便利店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一座宝藏。


 


那次短暂的分歧之后,当天晚餐时间两人又恢复往常,K率先提出和解,R听后却满是一副难度我们有吵架过吗的无辜。


 


这样的记忆力,就好像他从来记不清午餐肉罐头是在货架第一排的左手边、开瓶器是在柜台的第三个抽屉,以及在半夜里走错的房间——有好几个晚上,K一醒来发现自己脚边睡着另一个人。


 


R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出现在K的后方,他看着K费力的把千斤顶塞进汽车的轮胎下正视图钻进车底一探究竟的时候,一屁股坐在了车前盖上。这导致K的左前掌差点被车胎压扁。


 


我说了是发动机的问题。R环抱着手臂,脸上带着隐忍的因为不被认可而导致的愤怒。


 


K甩着手掌从地上起身,惊魂甫定,脾气也好不到哪去,他走近R的面前,下巴微微抬高。


 


我只是在确认,他一顿,眼睛眯起来,那你可以修吗。


 


R瞳孔缩了一下,从车前盖上跳下来。


 


我没有说不行。这样的回答,听起来更像是赌气。


 


好吧。K显然有些疲惫,他不想把精力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争吵中,困境让人有被囚禁的燥虑,况且从发动机的黑烟冒出来的那刻起,他就没指望自己的车子会恢复完好。


 


这样想着,K揉了揉R的头顶打算敷衍过去,他想起后备箱还有些配备品,便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招呼着R去看有什么可以用得上的东西。


 


后备箱里,几个塑料收纳盒挨得整整齐齐,K往外搬的时候不小心从里面带翻了另外一个盒子,盖子没扣紧,零零碎碎的物件全都抖落在地上。


 


R蹲下来帮忙去收,余光瞥到有什么棕色的物什滚进了车轮底部。


 


K把从后备箱里翻出了来的一摞杂志搬回了便利店,顺带着还有一部小型的半导体收音机。


 


一定是自己的同事在为自己送别时塞进后备箱的恶作剧。


 


他拉长天线调试了一下,发现竟然还能收到一些断断续续的信号,尽管微弱到字不成句。


 


可R的兴致反而被他带过来的杂志所吸引,那里面大部分是一些体育期刊,夹杂其中的还有几份过期报纸,占了大半个版面的社会新闻标题是“失踪的大盗——”,同样失踪的下半句标题被K顺手撕去了一角,拿来点燃扔进了炉灶。


 




 


现在的情形是这样的,在吃了几天R的手工料理后,做饭这种事情已经完全交给了K来处理。


 


而R的性情似乎也有了不易察觉的转变。他对K表现出了前几天未曾有过的兴趣,话题也从最初的“吃什么”终于延展到了“喜欢的音乐类型”。


 


“pop。”


 


“rock。”


 


话题终结。


 


也有谈论起关于各自的私人问题。


 


通过二十一点、德州扑克、骰子以及更加随意的抽签来决定问与回答的角色。


 


K总是输的那个。


 


二十四岁,东部人,身体健康,父母健在,未婚,单身。这些通通不知不觉的在输掉的游戏里交代出去,过后才会反应过来。


 


直到输了太多次后K不得不怀疑到R身上的作弊机制。


 


所以在下一次的游戏里,终于找准时机比R更快的抓住他偷偷调换扑克牌的手——


 


这次该我问你。K的脸上挂着得逞的笑。


 


R的脸上却显少有预料中的懊恼。


 


只能问一个问题哦。他大方的提醒K。


 


想问的太多反而一时找不到问题的出口,K不甘心的揉了揉脸,丧气道,好吧,明天要一起打猎吗?


 


那要看天气。R恍惚的望着窗外回答。


 


K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绵延的山体像块过了保质期的全麦面包,而积压在上面的麦麸似乎连带着整座山都在偏移,干裂的缝隙随处可见,像随时要把一切吞没,张着血盆大口。


 




 


类似的游戏只是起了打发时间的辅助作用,脱口而出的其他问题也并不是都带着胜负的要求。


 


有天一起吃饭的时候话题不知怎么引到了职业这个领域,K含糊地说自己是会被随时派遣外出的上班族,R盯着他看了两秒钟,在对上K探过来的目光之前别过了脸。


 


当然,被单方面是问了太多类似的问题后,K也想起之前被R忽视的那个,于是又问了一次,为什么会在这里、在这里呆了多久。


 


R用开玩笑的口吻回答自己在爱达华山呆了一辈子,转头又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说自己其实只比K早到了两周。


 


R要比想象中狡猾,总是会随时随地的准备好两个答案,让K去选择自己心目中更希望得到的那一个。


 


不过K对R突然的亲近很受用,他有些喜欢被R环绕在身边的感觉,尤其是听他在刚睡醒的清晨用黏糯的嗓音问自己:嘿,该你去准备早餐了。


 


虽然他的早晨只是一杯黑咖啡。


 


但仅仅如此,却会这让他想起自己坐落在东部海岸的家,联想到生活,以及延展到的、关于自己的一生。


 




 


眼下R在做社会新闻下的数独游戏,缠在K身旁,一边问他这个空格该怎么填,一边又问他那个单词那么拼对不对。


 


起初K还认真思索一番回答他,但反复几次,便发现R其实早已经掌握全部答案,无休止的询问只是一时兴起无聊起来逗弄自己。这几天他们一直是这种状态。


 


K从R的手中抽过报纸举到头顶,故意挥着手臂躲避R的追踪。


 


R的个头比起K要稍微矮些,但胜在灵活,他踮起脚去够K的指尖,腿弯去环绕K的腿,躲闪间,K往后仰,R往前扑,两人的身体面对面的贴到一处去,K被脚下的杂志绊了一跤,一时失去重心,紧紧抓着R一起倒向地上。


 


K的身体在一定程度上起了缓冲作用,R一翻身,枕到了K的手臂。


 


天花板有蜘蛛结成的巨大的网,从R的角度看过去,自己仿佛变成了猎物的角色。


 


K活动了一下手腕,余光瞥到R的神情,不由自主摸了一下他的脸颊。好像是在确认存活证明,但又不只是包括有关个体的生命,至于其他什么,K心里有些矛盾,抗拒去认清。


 


沉默的对峙间,门外突然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紧接着门上的铃铛响了几下,脚步声听起来缓慢而沉重,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伯克利的身子骨依然健朗,珍妮的气色也不错,K和他们聊了几句,得知两人年纪加起来已接近150岁。


 


我们不知道这里现在还有人。


 


珍妮是爽朗的性格,即便是歉疚的语气也透露着一股亲和力。她接过R递给她的水说了声谢谢,一边问K,现在的爱达华山有什么可推荐的风景。


 


这里什么都没有。K想都没想的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哦?我们年轻时候可并不是这样的。珍妮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扭回头看向伯克利,想要从他那里得到确切的肯定。


 


四十年前,亲爱的,伯克利将手搭在珍妮的肩膀上,指引着她往遮阳伞九点钟的方向看,道:那是爱达华湖。


 


印象中的爱达华湖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水不算很深,夜里聚集了数不清的年轻人,大家在岸边聚会,水里也都是睡不着的人,夜晚的水是温的,大家开玩笑说那是东方的泡汤。


 


伯克利和我就是在那里认识的。珍妮补充道。


 


K顺着伯克利描述的方向看过去,焦黄的土地被厚重的风沙覆盖,世界的角被钝化成圆形,地势确实要较其他土地矮一些,但也仅仅是往下凹了一点点。


 


K扭回头习惯性的看R,却发现他正拿之前的那些报纸在看,大概是又找了另一份数独游戏做起来。


 




 


趁着夜幕还未降临,伯克利和珍妮开始在户外选址。他们准备搭建一座帐篷,以便夜晚栖息,因此他们在据称是爱达荷湖遗址的地方缓慢的踱步,一边复习回忆,一面来寻找一个合适的避风口。


 


最终他们相中了一块背靠小丘的平地,银色的拱形骨架慢慢撑开,橘色的帐篷在面前缓缓成型。


 


K抑制住了几次想要前去搭把手的冲动,囿于自己参与进去便显突兀的气氛,最后还是选择了乖乖呆在一边观赏,反正他有大把没处挥霍的时间。


 


除去帐篷,烧烤架、折叠桌椅、陶瓷餐具也慢慢从白色的旅行车后备箱里搬出来。车里载有便携式冰箱,珍妮把滴着鲜血的牛肉放上烤架的时候,K终于抑制不住参与的冲动,前去将刷子从珍妮手中接过来。我来,他说。然后将蜂蜜前前后后涂了厚厚两层在牛排上。


 


旅行车配备齐全,对于伯克利和珍妮来说是一座便携的家。K甚至在它的后备箱里发现了一个可拆卸浴盆和三盆里已经长出青绿果实的小番茄。


 


伯克利和珍妮邀请了K和R共进晚餐,K求之不得,几天下来豌豆的气味儿让他恶心,恐怕下辈子也不想再多吃一口。


 


而消失了半天的R姗姗来迟,他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会被邀请,甚至还换了一件外套。遇到K时就穿着的那件棕绿格子衬衫终于脱下来,此刻被一件米色高领毛衣替代,胸口印着“adventure”几个红色字母,牛仔外套看起来并不合身,袖口一直堆叠到他的手肘。


 


喂!K小声惊呼:拜托,现在的温度至少有一百度!


 


R一甩手,手肘往上的肌肤露出一小块刺青模样的图案,下一秒就被一直往下掉的袖子盖住。K眨了眨眼,并没有看清。


 


R表现得满不在乎,尽管他的额发已经被汗水打湿,脸也被“自作自受”的蒸成粉红色,他把椅子拉开邀请珍妮坐下,一边微笑着看向K,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气温下降是很快的。


 




 


能迅速增强陌生人之间话题凝聚性的主题是什么?无非是夸赞眼前晚餐的丰盛,陈述各自的现状境地,追忆稀疏且遥远的回忆,以及讨论大家现在所处的,看起来将会存留到永恒的爱达华山。


 


也并不是所有的论点都是完全的情投意合,毕竟年龄的鸿沟依然存在,彼此都有各自相悖的观点,止于陌生人与陌生人的萍水相逢,大家约定俗成的保持良好的退路。


 


K问现在外面有什么大新闻,被困在这里的几天,外面像过了好多年。


 


你知道,珍妮努力回忆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新讯息:政治家无论何时都在分成两派进行无休止的辩论,资本家抢了预言家的风头说下一场金融风暴就在眼前,年轻的偶像巨星在前两天开启了全球巡演,哦对,一直困扰警方的那宗银行劫案还是没有任何线索,有人说曾在两个月前的南部发现了嫌犯的行踪,谁知道呢,现在跑到西部也说不定,据说悬赏金额已经追加到了七位数。


 


哦?K挑挑眉毛。


 


成为百万富翁竟然这么容易。R也罕见的插了句嘴,他的嘴巴里塞满了牛肉,笑起来含混不清。


 


气氛一度维持在这样的融洽舒宜中,甚至在K交代出自己的困境后,珍妮表示出了可以捎带K一程的邀约:在爱达华呆上一夜后我们便会启程,到时候我们会继续上路,你要一起吗?我们可以送你到有信号的地方,你可以在那里联系救兵。


 


K当然感激不尽。


 


只是……


 


只是?K紧张了一下。


 


珍妮眼睛周围的皱纹泛开,笑容闪现在那些褶皱里,她说不下去,洪亮的笑声在山谷中回荡。


 


还是伯克利微笑着帮她补充的理由:在这之前,我和珍一直以为你们是那种关系,毕竟我们刚走进去的时候你正压在R的身上……


 


脸蓦地涨红,K刚准备解释,却又被伯克利暂停的手势制止,


 


只见他在K和R之间来回打量了两下,笑着继续说:当然,我们现在了解到这只是一个误会。不过……


 


不过?K反而被勾起了好奇心,余光有意无意地扫向R。


 


但令他失望的是,R的注意力全在那些冷掉的肉汤上。


 


看着你们,我总是会想起卡莱尔。伯克利放下刀叉,擦了擦嘴。


 




 


后来K回忆到,气氛的毁坏,确实是从卡莱尔这个名字被说出口之后开始的。


 


珍妮明显想要揭过这页话题,她站起来收拾餐具,查看了一下冰箱,发现在最里面的隔断里还有一小盒桃子。


 


等到珍妮拿刀把桃子切成薄薄的片,端回来放到大家面前的桌子上时,发现伯克利的话题还围绕在卡莱尔身上。


 




 


那是四十年前的爱达华山,山脊被矮小而茂密的灌木丛点缀,总之世界不是苍翠的绿,那也并非陈旧密实的黄,而爱达荷湖被三面矮丘环绕,俯身看是天然的镜子。拓荒者期待这里成为他们的新乐园,年轻人日以继夜的来到这里。


 


他们在这里短暂的生活,顺便发生一些短暂的感情。那时候还没有便利店的存在,但随着越来越多爱情的产生,催现出另一场商机。流动的商贩随处可见,他们活跃在每一场爱情的事发地点贩售香烟和啤酒,但那段时间销量最高的还属安全套,甚至带动了整个西部地带橡胶制造业的发展。


 


伯克利说到这里有些得意,想必是回忆起自己那时的勃发英姿,还有他念念不忘的卡莱尔。


 


在他的描述里,一个棕发碧眼,蜜色肌肤,高挑丰满又漂亮勇敢的女人形象在KR面前渐渐构建起来,他们可以想象她的一颦一笑给男人们带来的冲击。


 


那时候,爱达华山的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爱情的味道,大家甚至搞不清,到底是这个神秘的地方自身的魅力,还是因为真的有太多的年轻人,是荷尔蒙搞的鬼,不过,这也完全不重要了。伯克利笑了笑,继续道:也就是在这里,我和卡莱尔……


 


他已经完全陷入了对甜美遥远的往事的回忆。


 


够了!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已经软掉的桃子在伯克利头顶流下黄脓一样的汁水,脸上的纹路和胡须分流它接下来的路,最终那些浑浊粘腻的液体流进伯克利的脖子里和衬衫领部。


 


珍妮捂着脸对自己的失态表示无能为力,她低声对KR道歉,那低啜的声音更像在催促他们离开。


 


K表示谅解,他拉着R的手离开座位。


 


身后,珍妮的声音压得很低。


 


你总是这样,伯克利,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爱的只是你曾经那该死的春宵一度,你们男人,越是不切实际的东西,越是要把它记在心里来充当某种丰功伟绩用来炫耀和回忆……我们明明可以绕开爱达华山……是你执意要来这里,我也明明可以拒绝……可是伯克利……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更想要你的爱,还是和你在一起……这该死的爱达华山……这该死的气味儿……


 


剩下的话被风断断续续的吹散,珍妮的话变成了呓语。


 


R被K牵着,无意识的往前走,前面是亮着灯的广告牌,身后的呼啸着黑暗的爱达华山,他借着微弱的灯光,回头远远的望了珍妮一眼,看到她正撩起自己的裙角给伯克利擦脸,伯克利站起来吻了吻她的额头。


 




 


半夜里起了很大的风。


 


K迷迷糊糊的被尿意憋醒,踩着靴子去洗手间,路过便利店侧门的时候却发现里面透着亮光。


 


R的房间也并没有上锁,门轻轻一推便开了,人并不在里面。


 


K清醒了几分,随手拿了件外套去了门外,临走前瞄了一眼墙上的钟,正好是凌晨三点。


 


天空投下的幕布宏大宽广密不透风,星群灿烂闪烁,虽然不至于清晰到看到银河的程度,但那些闪光的走向,却像是汇聚起的河流。


 


而R就站在大地的中央,左手边是晚餐时烧烤的痕迹。只是白色的旅行车不见了,橙色的帐篷不见了,似是而非的爱情也不见了。


 


K走到他身旁,打了个喷嚏,问:什么时候走的?


 


没多久。R瞥了一眼瑟瑟发抖的K,敞开自己羊毛披肩的一角,示意可以暂时收留K两秒钟,如果他还有继续待在室外的打算的话。


 


K接收了R的好意,羊毛毯熟悉的肉蔻和黑胡椒味再一次袭来。但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对于一条羊毛毯来说总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K换了个姿势,他从后面包揽住R进自己怀里。


 


这样就不冷了。他拿自己脸颊去贴了贴R的,然后把脸埋进了R的肩窝,偷偷嗅了一大口,企图记忆他的味道。


 


可惜空气里的甜腥味儿越发浓重,R身上却什么味道都没有。他像个可以随时溜走的小偷,来无影去无踪,没有任何可觅的痕迹。


 


而这个姿势也因为寒冷而分解掉那些面目可憎的暧昧因子,所以即使是拥抱的姿势,他们看起来更像取暖的囚徒。这让K的心底徒生一股寂寥与慌张。


 


你走不掉了。R望着前方说。


 


走不掉了。K跟随着对方嘴唇的嚅动复述了一遍,回味过来,这样的结果又好像是意料之中,K并无沮丧之意,反而有些没来由的侥幸。


 


耳旁,K与R仍然保持着拥抱与被拥抱的亲密姿势,发丝纠缠在一起在风里肆意张扬。帐篷撤退的地方,仙人掌丛栖息的山丘上,一只巨大的蜥蜴正从明亮的月亮前慢慢走过,从遮盖住月光的十分之一,到偷走它的百分之九十九。


 


直到光芒完全消失,K偏过头,吻了一下R的嘴唇。


 




 


意识到钱包消失不见的时候,K已经在爱达华山停留了整整五天。


 


很普通的棕色夹层钱包,三层,夹层里有我和家人的合照,并没什么现钞,所以并不值钱。K这样形容。过了一会儿又难为情的盯着R补充,但我所有的身份证明都在那里,找不到会很麻烦,所以……


 


我没有印象。R打了个哈欠,懒懒的抬了抬眼皮回应道。


 


在连续做了两天数独游戏后,R终于把注意力放到了K的收音机上,他似乎确实在机械修理上有些天赋,那个巴掌大小的盒子经他摆弄几番,已经可以接受到距离最近的无线音乐电台,傍晚时分恰好可以流畅的听完一首完整的摇滚乐。而其他时间则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当地新闻,预报未来几天的风暴天气,提醒牧场主们看好牛羊,最后顺带着玩笑似的,嘱咐大家要小心陌生人。


 


不知道我们的银行大盗是如何应对这种天气的。女播音员在广播频道里开着玩笑,话音未落便消失在滋啦滋啦的电波里。


 


R瞟了一眼窗外天气,拉上厚重的窗帘,风沙四扬的爱达华山和着其他的光怪陆离就这样被关到了世界外。


 




 


K烦躁地揉着头发,埋头在便利店的每一个角落里开垦,仍然一无所获。空手而归的结果只能是变换骚扰对象。他把目标瞄准了R,他想象不出这世界上还有这么能耐得住寂寞的人,守着这样的一个屋子,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的客人,坐吃山空。


 


K跨过散落在地上的衣物,坐进R窝在的弹簧床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拽着R裤脚磨碎的牛仔线头。


 


那夜的吻结束后,两人并没有什么其它预期中的后续反应。


 


R的嘴唇又软又凉,亲吻的期间张开嘴巴,K也顺其自然的伸了舌头。欲望起初却是只有很浅的一层,但发展到唾液交换的环节……以至于K后来一直羞于承认,自己确实起了一点点反应。


 


但在那之后,什么都没有。


 


R从K的环抱里挣脱出来,打了个哈欠说接下来的天气会很坏,K随口附和着,大概吧。


 


盘踞于头顶的星群汇聚起又散开,沉默不语的见证每一场离别与相逢。


 




 


眼下K悄悄打量着R,想自己确实是有点喜欢眼前这个男孩的。但这种喜欢的心情,更多的是出于对方是自己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类型还是其他什么,比如伯克利所说的“爱达华山的魔力”,K无从而知。


 


他不单对R一无所知,关于爱情,他也是初学者。


 


如果非要去证明什么的话。


 




 


K的手慢慢从R的裤脚滚进他的手心。起初只是指腹伸进毛衣的衣袖里,触摸到光滑的腕骨,接下来手指蜿蜒着紧随其后,钻进去,开拓更进一步,最后直到K的整个手掌都滑进了R的衣袖。


 


毛料覆盖下,K尽情的抚摸R的手臂。


 


R抖动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半导体,手掌轻轻贴在K的脸上,别闹,他说。


 


K把这个行为默认为R的纵容,他顺势滚进R的身侧,陷落进R的怀里,下巴轻轻拱着R的领口,然后把他的衣袖顶到手肘以上的部位——恰好露出不大不小的刺青图案的地步。


 


非常平淡无奇的图形,一串印第安语绘制成的圆环。


 


翻译成通用语言,是再见的意思。


 


在看到的那当口,K的眼皮和胸口都猛地跳了一下。身体的全部动作在一瞬间停下来。


 


R若无其事的把袖子放下来,他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K,踩着球鞋去了卫生间。


 


没一会儿,嘴里叼着牙刷回来,满嘴的冒泡稀稀拉拉沾到毛衣胸前的字母。


 


我……R漱漱口扭身把口水吐回洗手池。


 


我想到一个可以给你把车修好的办法。R冲着房间的方向说:你可以提前离开。


 


K倚靠在墙上,嗯了一声,R的牛仔夹克卷进被窝,K把它拽出来,那上面的满是褶皱。这让他想到啜泣的珍妮。


 


他起身抖了抖那件外套,试图把它的皱纹抚平,就好像是要代替伯克利去向珍妮道歉一样的虔诚。


 


啪嗒。


 


有什么掉在了地上。


 


K弯腰捡起来,打开棕色的皮质外层,夹层里有两三张百元钞票,和一些零散的硬币,工作证上的人穿着深色制服,肩部镶有金色的肩章,面庞青涩而英俊。底部印着的警号为7983,来自联邦调查局。


 


只是所谓的家庭合照没了踪影,K把钱包合上,装进了自己口袋。


 


他想他在那些松弛的皱纹里找到了自己更偏向于的答案,就好像他每一次从R的回答里做出的选择。


 




 


世界上所有关于迟迟未定的结果,不过是因为人们没有找到自己更想要的。


 


比较级的、更偏心的,无非是更接近自以为的真理的,无关是否有失公允。


 




 


第七天是难得的晴天,风沙过后,爱德华山被从西部携卷而来的沙砾重新粉刷了一遍,好像打算要从地图上隐匿掉。


 


R消失了一天一夜,房间里可以听到从不远处的车库发出的焊接声。K这么听了一会儿,然后继续着手上的工作——把过期食品从货架上清空,拿旧报纸把窗户擦干净,这都来自于一些职业习惯造就的强迫症,但眼下来看,却更像是抹去自己停留过的痕迹。


 


傍晚的时候,R终于揉着眼睛从外面回来,车钥匙往K身上一甩,即便扑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K捡起地上的钥匙,去车库探望自己的车。


 


还是那幅橙黄的样子。钥匙拧动后,发动机发出密实紧促的震动,马力全开地等待启程。右边的车镜上挂着柯蒂斯的十字架项链,K把它取下来挂到了正前方的后视镜上。


 


K在加油机前加满了整车厢的油,手肘搭在车窗上,眺望爱达华山的最后一眼。


 


匍匐在视野中的山体,像只沉睡的野兽。


 




 


在渐远的警笛声中,R睡了七天来的第一个好觉。


 


醒来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月亮是罕见的淡红色。


 


R照例煮了一盒豌豆,挤了番茄酱在上面,顺便倒掉了很多没喝完的朗姆酒。


 


他盘腿坐到地上,捡起躺在地上的地图,在爱达华山旁边的禁止通行标志上打了个勾,铅笔指画的方向还在一路在向北蜿蜒,途径落后的城镇、密集的城市和喧闹的现代文明。


 


K的家庭照静静躺在R的手边,画面里他穿着印花图案的衬衫站在海滩,巨大的金毛犬趴在他的肩头。


 


静止的状态直到引擎声和水的沸腾同时响起。


 


R想了想决定先去开门,这是此刻的他的偏心。


 




 


门口的身影不再是第一次看到时的陌生。


 


K站在那里,鼻尖被冻得通红,他说他吹了一整夜的风:我走到爱达华山外,在那些不属于爱达华山的地方绕了半天,那些气味儿不在了,我却仍然想见你。所以……K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我现在就在这里。他说。


 


R看着K,后知后觉的想,自己确实也是讨厌豌豆的。


 




 




 


尾气拂起的风沙里,大开的便利店灯火通明,光从室内映出,沙子介乎银色与白色之间,仙人掌在招手,蜥蜴连带着爱达华山被远远抛在身后。


 


而漆黑的夜空,红月慢慢的转到了另一根刺的尽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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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来自《兽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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